名家讲座
程祥徽教授诗词真善美因子抽样赏析
来源:《天中学刊》 发布时间: 2022-04-02 13:54:57

程远的诗词表现了对生活的真知、自我的真情和对社会人生的真诚;表现出深沉凝重的民族感情和对人、事、物的中和思想。其艺术美体现为精妙的语言、狂放的激情、苍茫的意境。

诗人程远,即饮誉学林的语言学家程祥徽教授。他压根儿并没有打算当诗人,只是把自己坎坷的人生经历中所见、所闻、所感、所思,用诗的形式表达出来而已。“术业有专攻”,语言学研究才是程远安身立命之本。《七律•赠文字音韵学友人》中写道:“诗词不是寻常事,拙笔安能妄作歌?”可窥视其心志一斑。作为卓有建树的语言学家的程祥徽教授,是有恒心,也有恒产的;作为诗人的程远,“无意插柳柳成荫”,只是在其诗词集《初编》、《二编》面世之后才逐渐被人们所认识。

“真”,是指真知、真情和真诚。诗词创作需仰仗作者对于时代、社会、人生的真识见、真感受,以及由此而生 发出来的独具慧眼的新发现。真,需要对读者推心置腹,说真话,吐真情,不做作,不炫耀,使读者觉得这是一首真诚的诗,作者是个真诚的人。真,也表现为艺术手法和技巧的追求,有如姣好动人的少女,天然去雕饰,不 施脂粉铅华;师法造化,道法自然;不沉湎于包装涂抹,只属意于最高的技巧即无技巧的境界,象陶渊明说的那样“云无心以出岫”。

程远诗词作品大抵是自己真实性情的自然流露。在他的所有旧体诗词和新诗作品中,不存在雕钻饒凿、 怪诞离奇、云里来雾里去、貌似奥玄而实则浮泛的现象,而是一扫学究气味,以平易的语言、高超的技巧、清雄 的风格,向人们倾吐自己对生活的真知灼见。记得诗坛泰斗艾青说过,“因世界充满欺诈、倾轧、迫害,而对世 界留恋;因生之历程是无限的颠簸与坎坷而'爱生命。”程远的大半生,可以说走过了一条荆棘之路。难能可贵的是,程远在“运交华盖”的生活逆境之中,却表现出一种苏东坡式的“君子坦荡荡”的精神风貌,表现出一种乐观、旷达、向上、奋进的人生价值取向。

《七律•草原抒怀》

梨花放白出墙栏,引我寻诗进草湾。

拔地昆仑三万仞,依峦黄水九回环。

前朝已遇寒江浪,后路犹攀火焰山。

夺胜途中抬望眼,迎风挡雪过重关。

这首诗写于“青海长云暗雪山”的特殊环境。遥想当年,风华正茂、踌躇满志的青年程远,被命运之神无情地推 向茫茫西海。鉴于他的德才,被安排在一所大学教书。名义上在大学任教,却年年以带罪之身被发落到荒僻的 险山恶水之农牧区接受思想改造。诗中所描写的彼时彼地、彼情彼景,没有经历过那般境界的人是难以想象的。青海高原,雄浑粗犷而又荒凉、险恶。据程远回忆,当时跋山涉水,历经艰辛,随时随地都有粉身碎骨的可能。要翻越积石山、达坂山、日月山等;要横渡隆务河、倒淌河、湼水等。莽莽昆仑,滔滔黄河,“峰峦如聚,波涛如怒”,青年程远却把此行说成“引我寻诗”,“三万仞”、“九回环”的山岳河流皆被生性豪迈的程远踩在脚下,一一 地征服了。这当然也引发了作者的无限感慨.“夺胜途中抬望眼,迎风挡雪过重关”两句,卒章显其志,恰是作者心怀高远、渴望奋斗、旷达进取的人生态度之真实写照。我读此诗后两句,自然想起李白《行路难》的后两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程远把一生最珍贵的青春年华献给了青海高原的教育事业。他的为人、为文都很真诚。他的课讲得相当精彩,学生们轻易不肯放过他那含有颗颗珍珠的每一堂课,就像今天的所谓“追星族”一样,乐于与他交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程远用真知、真情和真诚赢得了大家的爱戴.1979年,程远离开他“植李栽桃”二十一载的青海高原时,竟有一百多人到车站送别。离别的前一日,学生们纷纷与他合影留念,漫步在黄昏街头,畅饮深宵。我遐思:人活到这个份儿上,足矣!仓颉造字也挺有趣,譬如“品”字,一张嘴说你好不行,两张嘴说你好 也不行,三张嘴同时说你好,你才是真正的大好人。请看当时程远的几首写给学生们的诗,情真意切,就像听到一颗园丁之心的律动。

《别西海题照》

留影只为留别情,沿街打火万家明。

平生难得几回醉,慨语声中到五更。

《赠一九七四届毕业生》

窗明几净柳成行,犹有书声响耳旁。

植李栽桃三载短,情深谊厚万年长。

清涟湖上轻舟过,荆蛛途中重担当。

别后一言须记取,千锤百炼始成钢。

程远44岁南渡香港,等待他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必须与往事干杯:在青海的丰富教学经验和科研成果, 诸如《藏族文学史简编》、《汉语语音》、《汉语风格论》、《青海口语语法散论》等,都成为过去了.诸如“北大高材生”、“王力教授的高足”、“青海民族学院正教授”等,只能证明他过去曾为事业燃烧过。俱往矣,别无选择,一切从零开始,正所谓“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性情刚毅的中年程远,有如海明威笔下的“硬汉”人物, 不干则已,干则惊人。这便是活生生的程远,“这一个”的程远,真正面目的程远。“艺高人胆大”,程远凭藉自己扎实的学业功底和孜孜以求的进取精神,南渡香港不几年,即推岀《普通话课程》、《繁简由之》、《语言风格初探》、《现代汉语》等著作。他是一位力争上游的人,要与人“试比琳琅纸上功”,既有坚定信念,又有雄厚实力。诗言志,且看他在香港大学赠友人的两首诗:

《赠诗友》

作别关西春已迟,逢君正是柳青时。

槛前水浅难为墨,挽尽香江始学诗。

《赠香港大学友人》

久唱阳关曲未终,天涯路尽始相通。

池前万卷评青史,木下三分走飞鸿。

翡翠宫深承夏雨,建扶林广坐春风。

文章真伪谁人晓?试比琳琅纸上功。

读懂了程远其人,便能读懂程远其诗。澳门学者郑炜明先生说程远的性情有时“很像东坡”,当是的论,我亦有同感。人格如说,诗词风格亦如是说。东坡以写“大江东去”之类的豪放词而著称,也写“料得年年肠断 处,明月夜,短松岗”之类的婉约词。程远写于1973年程母仙逝20周年的《祭母诗》,附注云:“余家居武昌黄鹤 楼下,门下有梧桐一株。一九五三年余赴广州中山大学求学,临别母亲依树目送良久,不及二十日忽告仙逝,时年仅四十二。后闻母亲卧病床第在呼儿声中而去。”真实、细腻,母子亲情,跃然纸上,读罢此诗更是令人五内摧伤:

少年负笈乘黄鹤,南向五羊珠水边。

倚树呼儿音杳渺,卧床唤子眼湎涟。

梧桐零落哀长夜,霹雳轰鸣恸九天。

二十年来风裹雪,声声啼血问黄泉。

“祭母诗”包孕的真情达到这种境地,令人叹为观止。

诗的旋律,就是生活的旋律;诗的音节,就是生活的节拍。愈丰富地体味了人生的,愈能产生真实的诗篇。1981年,47岁的程远从香港来到澳门。澳门社会是一个多语言、多文化的社会,是一个语言、文化宝库,是研究 语言、文化接触现象的少有的理想地方。在澳门的十几年,是程远事业辉煌的鼎盛岁月。仅在90年代,学术著作《澳门语言论集》、《语言风格论集》、《语言与沟通》、《语言与传意》等,诗集《初编》、《二编》相继问世。已功成名就的程远,并没有停留在原有的成绩上,而是仍在为澳门的文化、教育事业辛勤地耕耘着。

程远热爱澳门这块宝地,写下不少歌咏澳门风物的诗篇。程远新近发表在《澳门脉搏》上的一首新诗《路网》,真实地抒写了自己一生的足迹。在某种程度上,《路网》是程远的一部“心路史”。诗的格调仍散发着一种苍茫的奇气,又不乏当代的精神面貌。诗人预言: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欲冲岀“路网”,就要做血气方刚的人、真正的人、大写的人。像程远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历经磨难,犹如阿•托尔斯泰在《苦难的历程》第二部题记中所说,只有“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才能成为顶天立地的伟丈夫。程远飘泊一生,所谓“此生若是浪游客,海角天涯处处家”(《七律•天涯海角》),所谓“何处家园如问我,飘然四海一扁舟”(《七律•民族风情村》),他是最有资格谈人生经验的。《路网》是一首探索人的精神家园的牧歌。它的最后一节写道:

人的一生都在路上行走/有时前路繁花似锦/有时眼前烟雾迷茫/唯有用血气方刚的人字/铺设一条心中的路/才会领悟人生/冲出路网/通向苍茫

这里所说的“善”,是指诗词作品的倾向性。善属于伦理学范畴的概念,诗词创作中主要指作品对生活作出正确的评价,即作品赞美和歌颂积极的、进步的生活。这种对生活的正确评价,应该是于社会、于人民有益的。它不仅要给人们以教育,而且要给人们以启迪;不仅要使人们认识生活,而且要给人们指明什么是美好的 生活,不仅要使人们感奋起来去改造社会、推动历史前进,而且要使人们的心灵和行为去追求善,拥有善。总之,只要有益于人民,有益于生活,有益于人的心昊,就是善。

程远深受传统民族文化精神的浸润,诗词创作往往表现在他那不显山、不露水的深沉的民族感情的倾向 上。程远有自己的表达民族情结的方式,他的民族情融化于血脉中,深沉而又深沉。他是否意识到这一点并不重要,正如同我们并不时时意识到自己需要空气,但我们时时都在呼吸一样。要把这一点揭示岀来,也完全用不着大声疾呼。莱蒙托夫南短诗《祖国》,只写了一些刹那间生活的细节,却使我们切实地感受到了他对他的祖国深挚的爱。1962年11月19日,程远28岁生日写成的新诗《致黄河》,无疑是感情深沉的爱国诗篇。这首 诗是作者在黄河源头的青海省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境内的河边晒着太阳写就的。这首诗在“文革”期间曾经遭到莫须有的控罪,给程远招来莫大祸患,但此诗在友人中间传诵,今幸留下来。这首诗也使我们较为清晰地看 到当年程远的精神面貌:“带着沉重的枷锁跳舞!”当时的程远已经沦为像柳宗元自谓的“恒惴栗”的僇人”,然而拥有博大胸怀的程远,“位卑未敢忘忧国",对黄河——母亲——祖国,唱出了一曲深沉的颂歌。《致黄河》是对祖国一母亲的一首高亢的礼曲。该诗共七节,激情汹涌澎湃,气度雍容轩昂。诗人笔下的黄河,气势磅礴,超绝而威严,神秘而有容。诗人把感性认识升华为哲理思考,教人自新,催人奋进。请欣赏此诗的第六、七节:

千尺思潮,万丈思绪/ 一齐从我的心窝涌起/你给我战斗的膂力/你教我人生的哲理/思想的渣滓, 灵魂的杂质,/必须承受河浪的冲洗

我的血管里/有你乳汁的赐予/在你的长河中/有我生命的一颗水滴/更高地喧腾起生活的浪花吧/ 奔向汪洋,无边无际

程远的另一首新诗《景福宫》,写的虽是韩国的一座皇宫,但充溢着的却是深沉的爱国情调。该诗三、四节写道:

建楼人来自隔壁的岛/肆意地将一个民族凌辱/如今这个民族站起来了 /“身土不二”地不再使国家蒙羞

亡国的悲剧不应重演/但千万不要撤除那座洋楼/困为它是一部历史书/教人珍惜赢来的自由

程远还有一首20年前的旧作《沁园春》鲜为人知。此词发表在1978年5月23日《青海日报》文艺副刊上。不知是程远觉得这首词太“意识形态化”,或者说太“政治化”,抑或是散失,没有收入他的诗集。现在看来,这首诗确实带有强烈的时代烙印,也确实流露出当时主导意识形态话语。但这首词在大陆粉碎“四人帮”之后,文艺开始复苏,程远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希冀蛇紫嫣红的文艺百花园的出现,仍不失为一首热情饱满的词作,请看其下阕:

年前雨霁初晴,又从头举步奏新声.痛舞台昨夜,枝残叶败;文坛今朝,日暖风轻。蓝图在手,标族在望,军容重整意飞腾。紫云起,伴豪情万丈,再启征程!

这一时期,程远以为终结了“苦难的历程”,兴奋地唱出了一批欢快的歌,可惜大多散失,仅存的有《初编》中的《赠〈阿诗玛〉作者》。诗云:

毁誉悲欢不计年,诗人风膏傲霜前。

龙门岩下水和客,洱海由君泛小船。

真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两个有着共同遭遇的袴人以迎接黎明的心情唱和在一起了。附注曰:“1978年全 国民间文学会议,余以《藏族文学史》作者身份与会,与著名学者钟敬文、王沂暖等互有唱和,且有刘家峡大型水电站之作,惜均不知所终,唯余此首。《阿诗玛》为云南白族著名史诗,其整理者黄铁女士曾被划为右派”

程远诗词作品中透发出来的对人、事、物的中和思想,或者说融合、宽容态度,是对传统民族文化精神的承传,也是一种善的表现。中和思想,在上古时由文化领袖们从政治经验与艺术活动中体悟出来。《论语•尧曰篇》记载着尧、舜告诫继任者要“允执其中”。所谓允执其中,具体的做法,依孔子的解释是“执其两端,用其中於民”,此意即从对立的两者之间找出可以会通彼此的道路来,使它落实,具体实现。会通彼此的意义,是双方在保持各自的特质这一情况下,相应相济、相辅相成,以共创和谐的局面。所以“中道”就是会通两端、导致和谐的原理。上古的这种中和思想,后来儒、道两家都有继承。他们认为中和的根源是人们真诚的德性,这德性主要表现为对于各种事物的观察智慧与包容德量.人要有观察一切的高明智慧,才能在各种不同的事物中不偏不倚、无过不及地掌握中道。人还要有包容一切的宽弘德量,才能使各种不同的事物各遂其生,各适其性,而在各自成就他的性命当中来体现整体的和谐。这是我们的先哲们特有的智慧。

程远熟谙此道,加上自己一生受过重大磨难,生活的真谛使他学会了宽容、中和。他的诗词作品多处化用 孔孟老庄之典故。例如《七律•恭迎语言风格学者》的第一、二节,“权将濠海比濠梁,踏遍双桥觅惠庄。无意观 鱼真苦乐,有心会友假文章。”庄子与名家惠施同为宋人,两人交游至深,但志趣及处世态度迥异。程远这里化用“安知鱼乐”的典故.又如《七律•步韵奉呈九盈学长》末尾两句“狂风焉折图南翼,水击三千忘倦劳”,再如 《七绝•澳门中华诗词学会周年》后两句“南溟本是藏龙处,不唱逍遥唱大應”等等,都是化用“逍遥游”的典故。程远即便对造物者一大自然,同样釆取宽容、协调、中和的思想态度。

《七绝·读〈听雨楼诗词〉》

多情黛蒂访濠州,

约我登临听雨楼。

无限云烟观不尽,

十年清雅眼中收。

黛蒂者,是指1993年澳门的一次台风也。台风不期而至,程远困于家中只好读友人赠送的诗词作品排遣时间。《听雨楼诗词》作者问程远,何以用“多情”而不用“无情”?程远一时语塞,无言以对。台风是无情的,自己却用了“多情”来形容,而且接下来又用了“访”、“约”这样含有友好气氛的动词,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写出来的?这大 概就是创作心理学上所谓模糊性吧!程远这首七绝,常使我想到卓越诗人出语不凡的功力。我想,程远不忍心诅咒大自然,而用了“多情”,正体现了他的善意和多情!

程远诗词作品中也表现岀一种陶渊明风格的另一方面,即“金刚怒目式”地鞭挞社会不良现象。这实际上 是在维护善。《七律•东山岭》末尾两句,“岩壁题诗骚客事,何劳府尹自镌雕”,批评某些政府官员附庸风雅,到处题壁,大煞风景的现象。《水调歌头•步韵奉呈晚晴室主人》结尾写道“借得英风万里,扫却乌云一片,百事返天然。雨打残枝后,秋卉更康全。”这是作者嫉恶如仇地批评当今社会上的“乌云”,批评太子党们借改革开放之名,行以权谋私之实。

这里所说的“美”,是指诗词作品所具有的美学因素,即能够引起人的美感,给人以美的享受的成分。诗词 作品的艺术美,有内容形式两个方面,它是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从美的内容看,它离不开真与善,但真和 善并不等于美。美以真善为基础,反过来,真善以美来完成。法国美学家狄德罗说:“真善美是紧密结合在一起 的。在真和善之上加上一种稀有的光辉灿烂的情境,真或善就变成了美。”所谓“稀有的光辉灿烂的情境”,应该是美的理想火炬的照耀,是高尚的审美情趣的体现。任何内容又都是通过形式表现出来的。在诗词作品的 艺术美中,形式美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它达到的程度往往直接影响到内容美的表现。我想从以下几个方面对程远诗词的艺术美做点小笺:

(一)精妙的语言

诗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诗的原素。诗是艺术的语言——最高的语言,最纯洁的语言。什么是最好的语言?最充分地和最准确地表现了作者的感情、感觉和思想的语言,就是最好的语言.“年年岁. 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是诗人宋之问的外甥刘希夷《代白头吟〉中的诗句,宋之问极欣赏这两句诗,欲据为己有,刘希夷不答应,宋竟以忤逆之罪将刘用土袋压死!我曾见好几篇文章把当代诗人臧克家“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粮自奋蹄”错当成唐诗引用,这表明具有感染力的诗句是多么受人重视。

诗人的财富是语言.作为语言学家的诗人程远,在运用语言方面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他深知,丰富的语言,是由丰富的生活经验产生的,要使语言丰富,必须睁开眼睛,凝视生活,凝视大自然。程远诗词作品的语言,清雄、明晰、平易,技巧高超,非一日之功也.杜甫作于夔州的七律《登高》,历来广为传诵,被称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登高》好就好在语言上,一语数景,通篇对仗.程远对七律最擅长,他的对仗亦可谓炉火纯青矣.如《七律•东山岭》第三联,“红楼借走一方石,古寺奔来四面潮”,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以此岭石作为片头,岭上 有古庙潮音寺.“红楼”与“古寺”,“一方石”与“四面潮”,一语一景,对仗工稳,无懈可击.如《七律•三苏祠》第三联,“大江煮酒论豪杰,明月吟诗邀斗牛”,其中“大江煮酒”、“明月吟诗”分别指苏东坡的代表作“大江东去” 与“明月几时有”,纲举目张,片言百意,给读者留下广阔的联想空间.如《七律·通什》第二联,“一梦梅林醒欲睡,千株橡树绿呈丹”,通过对这些富有浓郁地方特色的树木的描写,把五指山南麓的通什——这座充满热带 风情的优美山城勾勒了出来。

诸如此类的精妙语言,在程远诗词作品中不胜枚举,俯拾皆是。我认为,语言是诗人的色彩,就像画家的颜料一样。只有准确地调匀了自己的色彩,才能准确地表达自己所画的对象——模特儿。我打了个不聪明的比喻:语言被运用到诗这一文学样式上,犹如猎人走进茫茫森林寻找猎物。他应该熟练地使用猎枪,而不能老背着干粮兜圈子如果把干粮比作语言的储备,把猎枪比作写诗的工具或直接说是驾驭语言的能力,那么,程远显然是使用猎枪的好手。

(二)狂放的激情

我这里本想用“奔放”,仔细想想,还是用“狂放”一词更能表述程远诗词作品的汪洋恣肆的激情。诗缘情,狂放是激情,像决堤的洪流,达到不可遏制的一种心理现象。诗人兴会或者说灵感达到亢奋时,正是诗人对于外界事物的一种无比协调、无比欢快的遇合,是诗人对於事物的禁闭的门的偶然的启开。就连杜甫这样“沉郁顿挫”的大诗人,也有“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时候,至於狂放不羁的李白就更不消说了。郭沫若狂不狂?《天狗》劈空而来:“我是一只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 /我把日来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 /我便是我了……”程远的新诗《祭火山》就充溢着狂放的激情,这首诗的中心句或者说“诗眼”,当是“我纪念它曾经骄 傲地活过”,“它”实际上就是“我”,亦即程远自己。程远的意思大概是,与其说是“祭火山”,不如说是祭我自己。《祭火山》实际上是诗人自己纯真灵魂的灼热燃烧,心理剖白的深沉呼叫,理想和人格的赤裸裸的自我表现。请欣赏《祭火山》:

活过的火山死了/留下一汪火口 /半壁断垣/它屹立在海岛末端/构成岛国的屏栏

太阳在它的脚下升起/染红了汪洋无边/波涛向它的岩壁碰撞/激起了巨浪掀天

游客从四面八方赶来/观它的奇景/祭它的英魂/我也参与了游山者的行列/把它当作美丽的祭坛

我纪念它曽经骄傲地活过/创造过火龙游弋大地的奇观/如同一位神武的将军/他的威名是一座丰碑/矗立在后代人的心田

《沁园春•重阳》这首词的结尾:“须此刻,借秋风一阵,洒扫蓝天!”干净利落,铿锵有力,可以称得上古人所倡导的“豹尾”。著名诗人陶里先生非常推重“借秋风一阵,洒扫蓝天”句,并以《程远借秋风洒扫蓝天》为题写道:“……结尾一语,‘借秋风一阵,洒扫蓝天!'为全词灵魂之所在,意境之高雅尽在此言中。这是诗人的语言, 绝不是学者的语言了。”事实上,程远的另一首词《沁园春•过钟落潭游从化》,其结尾:“望云外,引飞涛百丈, 洗净尘寰。”与前者一样,同样饱含着一股狂放的激情。像这样的诗句还很多很多。

(三)苍茫的意境

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先生指出,人与世界接触,因关系层次不同,境界也不同。功利境界主于利,伦理境界主于爱,政治境界主于权,学术境界主于真,宗教境界主于神。但介乎后二者的中间,以宇宙生为对象,玩赏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的心灵深处。化实景而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 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这就是“艺术境界”!艺术境界主于美。写诗贵在意境。那么,究竟何谓意境?质言之,意境就是把感觉、感情、想象、思想都放在一个更高的境地来处理,使事物更美化,使所写的东西更有诗意。意境往往又与山水结下不解之缘。人们心中情思起伏,仪态万千,只有大自然的全幅生动的山川草木, 云烟明晦,才足以表现人们胸襟里蓬勃无尽的灵感气韵。董其昌说得好:“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了 纵观程远诗词作品,三分之一的篇什乃山水诗,徜徉于山水,寄情于山水,山水确实成了他抒写情思的媒介,他喜欢以山水境界做表现和咏味的中心。

试欣赏他的《三峡纪游·巫峡》:

烟云常驻巫江块,秀丽幽深景最嘉。

浅谷悠悠流细水,深山偶偶有邻家。

陆游洞贮千般意,神女身披万朵霞。

十二奇峰拔地起,人间天上一层纱。

今天的诗人写三峡,应该同李白写的三峡有区别,应该写出自己看三峡的新感受。这首诗是程远山水诗中的上乘之作。开头两句,气韵飞动,空阔辽远,透发着一种苍茫的奇气。第三联中陆游洞的“千般意”,神女身的“万朵霞”,引人浮想联翩,精鹫八极,心游万仞。该诗的“诗眼”,无疑乃“人间天上一层纱”。此句于缥缈朦胧中寓有天人合一的哲理,妙不可言,包孕着与自然对话的当代意识。在现代科技的社会中,人们都愿意在高科技密集的地方工作,人的生活离不开现代科技。但人们又愿意到大自然中,所谓“回归大自然”。可以说,现代科技是 人类生活的经线,大自然是人类生活的纬线,经线与纬线应该交织在一起。像德国大哲学家海德格尔推重荷尔德林的诗句那样:人在大地上诗意般地居住。

再看程远的《黄山纪游•绝壁松》:  

千姿百态万棵松,迎客送宾各不同。

叶茂铺陈承雨露,根深延展破岩丛。

云山雾海藏灵气,飞瀑奔泉显雅风。

绝壁千寻谁立马,桥头揽辔控江东!

这首诗弥散的苍茫奇气更是逼人心肺。精妙的语言,精巧的构思,精致的描绘有机地交融在一起,美妙无比。陶里先生盛赞此诗时写道:“作者在云山雾海之境,发现隐藏的云气,在飞瀑奔泉之处,领会到雅风遗荡;想人之未想,见人之未见;把形象异化,把凡物雅化,引读者深思而领悟客体之美,这是诗人之妙举。不过,《绝壁松》之妙,尽在尾联,诗人目睹奇树奇景,忽发奇想要立马绝壁,揽辔控江东!豪情壮志,扣人心弦。诗缘情,亦言志,《绝壁松》情豪志壮,现代人写山水诗而达此佳境者,不易为也。”我觉得陶里先生分析得有情有理、入情入理。瑞士思想家阿米尔说:“一个自然风景是一个心灵的境界。”这首诗尾联暗含着对在黄山留下胜迹的刘伯承、陈毅二帅“雄控江东”的赞颂,但在某种意义上说,绝壁松仍然是程远自谓也!我读程远的《绝壁松》,常想郑板桥的《竹石》:“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如果竹是郑氏的人品写照,那么绝壁松当是程氏的人格象征。


注:文章原载于《天中学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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